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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这是两年前写的,2006年秋天的伦敦国际电影节。从以前废弃了的旧博客回收,放在这儿算作存档吧。今年忽然对非洲兴趣大增,在第52届伦敦电影节上看了好几个非洲电影,以后有时间再略作汇报。今年还看了贾樟柯的《24城记》,已经评论过了。]
每年十月底是伦敦国际电影节,加上每年六月洛杉矶的国际电影节,挑挑拣拣基本上重要一点儿的中国新艺术电影就能看得差不多了。贾樟柯的前三部电影,都是这么看的。朱文编剧的《巫山云雨》(有点粗糙但很有味道)和他拍的《海鲜》(非常不喜欢),也都是在这两个电影节上看的。
今年[2006年]是伦敦国际电影节举办五十周年,翻了半天那一大厚本的介绍和日程,定了十五部电影的票,从这星期四的一部法国片开始,已经看了两部,最后是十一月二日晚上贾樟柯的《三峡好人》。看电影的时间再加上交通堵塞(今天坐公共汽车,回来的路上走了整整一小时。以后还是要坐地铁,节省时间),这两周的时间要赔出去不少,自己的活儿只能靠加班了。
希望能为每一部看过的片子写下一点观感,不过,是否能完成可不一定。开博以后曾经计划过,要给所有看过的电影分别写一点东西,后来也没实行。时间紧,写得慢,都是原因。当然,落下的也不多,主要是伊朗电影《流浪狗》,是第二次看,记忆比较清晰,以后可以再补上。这次的选择和以往类似,主要是中文或和中国有关的电影,然后有两部朋友推荐的,另外就是对最近东欧电影很好奇,选了四部,想看看他们年轻一代的艺术家怎么表现社会转型时期的生活。
新现实主义风格的《新鲜空气》(英文:Fresh Air)是个匈牙利青年女导演的处女作,在嘎纳(坎城)入围新人奖竞争,也在竞争这次伦敦国际电影节的新人奖。
影片开始是跟着单身的母亲走,慢慢加入女儿的部分,最后成就了这个十七岁女孩子的成人礼(coming to age)。
母亲在地铁车站的公共厕所执勤,她的办公室在中间,一边是男厕所,一边是女厕所,上厕所的人要交钱,而且交了钱才能要手纸,和国内一些地方的情况有点儿像。关键是她当然希望工作之余还有别的生活,所以,虽然有很多特意重复的日常图景,观众看到的,却是日常下面隐藏得很深的焦虑和寻找,是其中的不敢奢望,又无法不希望。
母女几乎不交流,一半是有默契,一半是青春对现实的抵触。女儿在一个职业学校学裁剪缝纫,梦想自己成为服装设计师。两条线就这么几乎平行地延伸着。
这简直就是王小帅电影的镜像,《十七岁的单车》是大都市里的男孩子,《青红》是山沟里三线工厂子弟,女孩子,也是十七岁。尤其像《青红》,也是在职业学校,也是有一个好伙伴,也是比主角的性格更活泼不吝,也是两个人互相帮忙打马虎眼,连两个女孩子的造型对比都那么相似。
那么,有没有高下呢?自己觉得,《青红》还是略逊一筹。
青红的父母当然也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但表现得那么直白简单,特别是扮父亲那位演员夸张的表演,似乎他生命的意义已经被导演穷尽,大部分镜头都是解释性的,观众只需接受,没有多少余地可以再去咂摸“人生“这个大话题。而且,在父母生活所折射出的历史背景中,导演也表现出类似的解释和说明的焦虑,似乎生怕观众看不懂。《新鲜空气》对母亲的生活也有解释性的镜头和对话,也有背后衬托着的历史背景,但做得更为不经意,呈现出无数看似互不衔接的端点,却并不归结到猜谜游戏,注意力反而更集中在人物深层的心理变化上。
在年轻人这方面,成长型电影一般都会结束在主人公“离开“青春期生活的那一刻。离开,可以是身体的,但更重要的是心理的,未必是当时充分的自觉,但某种深刻的断裂已经发生,不能再象以前那样任意地没心没肺,必须以不同的眼光看待生活了。新状态里当然也有惶恐和彷徨,也还会有残存的青涩,但那和青春期的青涩已经不同,缺少了挥霍的奢侈。
从这个角度看,《青红》处理“离去“,有悠远,有伤感,有怀恋,拍得非常有味道,是其中最美的段落之一。可是另一方面,因为过多借助了身体和地理的离去,青红的心理冲击和破壳成长,缺少一点挖掘,叙事不得不依赖外在因素的推动。
《新鲜空气》里的女儿,同样有着自己青涩的特征和挥霍青涩的日子。基本上是循规蹈矩的女孩子,如果不品味其中的微妙,她“挥霍“的方式几乎都谈不上是挥霍。成人礼中必经的“离去“,其实也依赖了外在戏剧因素的推动,包含了物质意义上的分离,物质分离引发了心理的“离去“。可是这个破茧而出的离去,同时也是突然间大门洞开的“进入“。成长就是进入那个成人的状态,成人的世界。这是欧洲文学传统比较经典的母题之一,《青红》没有真正触及。《新鲜空气》的弱点大约就是整体的阴柔,缺少爆发力,未免太压抑了。
现在国内谈论“残酷青春“的也很不少了,可是好像常常更偏于对青春期青涩状态的溺爱和怀恋,缺少一点对成长中那突然一击的自觉审视,缺少一点因为获取了罪孽感而“失乐“并成熟的体验和反省。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算是至今最好的青春残酷片了,在这个意义上完全不能和侯孝贤相比,大约也是这个原因。
《风柜来的人》固然表现了那一群傻小子在沙滩上挥霍青春的欢乐,可是同时的长镜头处理,却又居高临下地把他们虚化到了远景,明确提示为成长后的视角,回望着当时不知愁滋味的随意抛洒;被人骗了,到高楼上去看“宽银幕电影“,也就真的被那从未料到的大视野吸引了,导演带着观众从他们后背的剪影望出去,那一点不知沮丧的无名活力,同时就有了些揶揄的意味。我们追随着这些男孩子的生活轨迹,看到的却远远多于这几个特定的生命,苦涩甜蜜(bitter-sweet)来源于对那种经验的珍视,也来源于很明确地了解,那已经是过去。成熟之后的状态,可能有不如
以往的地方,但自以为可以了无挂碍地返回“失乐“之前并呈现出那时“原生“的状态,可能就有点过分迷惑了。严重的,就是自欺欺人了。
《童年往事》的好处,也是一样,所以才会有对祖母的那一系列呈现,一直到最后的去世。观看祖母拉着阿孝步行回唐山的,不是当年小阿孝的眼睛,而是成年后的侯导。他在回忆童年的时候,既珍视也审视自己当年那双男孩子的眼睛,保护着直观的体验,又不殚于展现什么是那双眼睛完全忽略掉的。
这个成年后的视角,是王朔和他的伙伴们最缺少的。所以他们的青春残酷作品,常常对当年的青春时光过于溺爱,也因此过于具体,缺一点深远和对人性的一般关切。
2008年12月29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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