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8日星期四

小驻挪威伯尔根

[说明:这一篇写了有一个多月了。其实,是没写完,放了一个多月,今天给补齐了,发出来。看来,还要培养及时写博客的习惯。]

十一月底从芝加哥返回伦敦,当天就再次出发,去挪威的伯尔根。这又是一次只有三天的短暂停留。不过,毕竟是第一次到北欧,无论如何也还是有新鲜感。

说无论如何,是因为所有的人都说英语,而且上街进店时,大人小孩说得都很流利;参观旅游时,英语说明和提示也处处皆是。我们从英语国家来,并未感觉到任何不便。当然,他们自己人之间并不说英语。有趣的是,从瑞典来的女学者,跟挪威同行用北欧语言交流似乎也没什么困难。她说,北欧几国的语言都是相通的,有点象拉丁语系的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语种,互相学起来很容易。

方言语种与政治正确

不过,挪威人自己说起来,强调的却是另一面。挪威官方语言是二十世纪的产物,有点象我们五四以来逐渐定型的“白话”到“国语”再到“普通话”。但是他们同时确认了两种官方语言,所以问起来,回答当中总是有很多解释。我感觉,就好像说在中国同时确认了以北方话为语音基础的普通话以后,又加上了以上海方言为语音基础的江南“普通话”作为并列的官方语言。而且,两位聊天的挪威人士还有不同意见,女士坚持说正式语言肯定在三种以上,还特别强调北方一个主要的少数族裔使用的不应该称为方言,而是正式语言。再和中国比较一下,这就有点象是强调广东话必须作为一个不同语种来对待,当然,这个比喻的前提是暂时不考虑闽南话、客家话、潮州话等等其他可能要求同等待遇的方言。

再说下去,就有点政治正确的味道了。可是,短短几天接触感觉到,挪威人的政治正确几乎就是生活中的第二本能,完全没有北美学术圈里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到维基百科上查查“挪威”,各种国际排行里,这个总人口不到五百万的“小”国家,总能占据显著位置:性别平等全球第一;新闻自由、宗教自由、教育、儿童保护、公共卫生,都是全球领先;腐败评价则是倒数几名。由于有北海石油资源,就连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在全球也高居第二。维基百科时常会出错,不过这些排行,都有直接的外部链接,应该还可靠。

这样的社会环境文化政策,给年青一代潜移默化的影响真的会有百年树人的效果。挪威专门鼓励人文社会科学的青少年奖,参赛的中学生自愿结合,在老师指导下做各种社会调查。今年获头奖的项目正是关于维基百科对青少年的影响。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大概是四位男生设计了问卷,调查小学各年级的情况,发现自从三年前政府给学生配备电脑以来,学生倾向于不加思考地依赖网络提供的知识信息,实际自学和思考能力都受到负面影响;三年级以上没赶上免费电脑的,依赖网络的情况相对明显减弱。整个项目有相当强的批判视野,几乎可以当作研究生毕业论文来做。

从语言教学来说,所有中小学都有英语就不用说了,两种官方语言加上至少三四种地方“方言”,学校也都必须保证学生可以修习。就以语言文化政策来说,二十世纪上半期,挪威也曾受世界潮流影响,以国族现代化为目标,强制推行少数族裔社区的同化。目前多样宽容的政策,毋宁说是对那一段历史反思的结果。其中的主要原则是,保护不同族裔文化的传统资源和现代活力,语言是最重要的一方面。政策实施方面,所有中小学教育全部免费,地方语种的师资培训和保证,完全依赖政府税收。这个反思,这个结果,我以为非常值得赞赏推荐。不妨说,多语种共存是现代国家相当普遍的状况,所谓“大杂居,小聚居”,并不是那么特殊的中国国情。能否以社会的健康发展为目标,以政府预算为保障,让不同语言都能直接参与现代教育,比谈论不同族裔或族裔混居地区的投资或GDP之类的经济指标,更能显示一个社会是否真正尊重并追求族裔平等。

我们参观伯尔根的市立博物馆,小小一座二层楼外加地下室,三层三个展览,最下面十二世纪以来造船和贸易的历史,是固定的部分,有些比较大的装置,楼层也比较高。楼上两层,跟英美都市里的普通画廊差不多,相当简略。一个是驱巫(witch)文化史展览,展厅布置得很阴暗,好像旨在说明驱巫的根源既有宗教的党同伐异,也在于人们自己的恐惧心理;同时放映录像,一些非洲少年回忆自己被指控为巫神并因此受迫害的悲惨经历。最上面的展览是想像中的生灵,挖掘出基督教输入前的各种本地神怪,尤其和北海寒冷气候相关的海怪,但房间和画面背景却都光线明朗,呈现起来也多彩多姿,跟驱巫展览恰成对比,多元文化的基调非常明显。好像但凡政治正确之类的话题,都能很容易地在这里生根。

地缘政治,国际视野

伯尔根原来是挪威王室的驻地,现在的首都奥斯陆到二十世纪才取代伯尔根成为挪威最大的都市。奥斯陆在挪威东南角,面对的不但有斯堪第那维亚邻国,而且有欧陆的荷兰丹麦德国,现代贸易伙伴的大头都在那边。伯尔根在西海岸,水道繁多而且曲折复杂,很难想像古代人怎么会确定这里就是最好的港口和最佳防守点,修筑起城堡宫殿。

一个主要原因,可能是因为气候温和。由于大洋洄流影响,北美大陆和欧亚大陆都是东北方向冷,西北方向气候温和。朝鲜半岛停战区在北纬三十八度,那上下周围的中国东北、日本北海道,冬季全都是白雪皑皑,和美国新英格兰地区差不多。而英国伦敦纬度高于五十,却有些象西雅图温哥华,终年气候起伏都不大,也很少下雪。挪威大概可以勉强算作欧陆西北部,虽然一半领土已经进了北极圈,面西一带的海岸线却也不是太寒冷。伯尔根就在这一面。我们到的那天,刚刚下过雪,飞机一降落,就可以看到机场清理后,四周高高堆起的雪堆。第二天,忙忙跑到附近山上看雪景,一路上都是坐缆车上山滑雪车的小孩儿,个个带着老大一个色彩鲜艳的塑料雪车。谁知第三天起来,淅淅沥沥下着雨,雪已经全部化了。据说,伯尔根是个雨城,一年大概要有将近三百天下雨,下雪的日子反倒没有那么多。当然,因为靠近北极,正常白昼的日子也很少。十一月底那几天,大约是早上十点左右天亮,下午三四点钟天黑,还不算太糟糕吧。

伯尔根勉强可以说斜对着英国,但历史上的重要邻居,似乎主要还是冰岛。挪威曾受丹麦统治,冰岛也曾在挪威治下。这回金融危机,冰岛国民经济破产,挪威却是受影响最小的国家之一。这里的人开玩笑说,冰岛要是申请回归,我们也可以考虑收回。除了历史联系,冰岛和挪威还有其他共同点。西欧北欧算在一起,至今因为通不过公民投票而没有加入欧盟的,只有三个国家,就是瑞士、挪威、冰岛。挪威各政党对此也曾有不同立场,但说到结果,总是非常坦然。何况如今欧盟不断向东扩充,面对越来越复杂的东欧地缘政治,他们就更没兴趣加入了。不妨说,挪威虽说人口不多,又是保留皇室的君主立宪政体,但在世界舞台上却很有个性,那里的人也很以此自豪。

另一方面,从中小学英语教育和官方共用几种北欧语言交流等方面看,挪威人国际意识又很强。人们很少注意到挪威没有加入欧盟,可是说起诺贝尔奖,大家都知道诺贝尔和平奖跟其他奖项不同,不是在瑞典,而是在挪威首都奥斯陆公布并颁发。这个和平奖委员会有五位成员,多半是退休的挪威国会议员或原政府官员,自然会有各自政治立场的影响。这个奖项本来主要是针对战争与和平,慢慢也转而进入人权和民权领域,而且,也开始引进关系人类整体生存状况的环保视野,从中可以看到挪威社会偏于政治正确的趋向反应。真正和国际政治重大冲突相关时,他们也会因为急于求成而忽略深层的复杂因素。中东的巴以冲突就是一例,九十年代初急急忙忙出炉一个奥斯陆协议,随后又给阿拉法特和佩雷斯颁发诺贝尔和平奖,好像巴以和平共存指日可待,其实留下很多隐患。我们聊起唯一一位和中国有关的获奖者,藏族的达赖喇嘛,挪威朋友说,基本上,要他们无视藏人的民族特性和独立的社会文化历史是不可能的;具体而言,挪威有不少藏人移民,他们不断发出的声音也会随时提醒政治家;何况达赖获奖是在1989年,当时挪威人正苦于无法表达他们对三月拉萨镇压和六月北京屠城的义愤,诺奖自然成了表达意愿的一个最好渠道。

中国当局当然不愿看到这样的情况无限期延续下去。近年来,经济贸易合作和文化交流都有增加。就在伯尔根市立博物馆,还看到一个中国摄影展的广告。上网查了半天,是在飞机场方向,离市中心相当远,而且看来主要都是《中国画报》风格的宣传品,并非平常在欧美看到的那类艺术展,就没有再费心费力去找。

文化传统:开放与批判共存?

除了国际政治,挪威人也非常关注欧美学术文化状况,很看重国际学术交往。前面提到的青少年人文社会科学奖是一个例子,和学术界人士聊天,类似的例子就更多了。一位神学院学者十一月初曾参加在美国芝加哥举行的大概是世界宗教年会之类的活动,会后的星期天,正好是美国大选前最后一个周末,几个人跑到奥巴马家所在的社区教堂观摩弥撒。美国社区教会的开放和凝聚功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进门时,教会工作人员请他们在来宾簿上签到,没过一会儿,牧师就在弥撒开始时一一向他们致谢,欢迎他们来访。他也没想到那个教堂和参与者的规模都相当大,很显然是社区里非常重要的活动。

与此同时,这位神学学者又对这个教会说讲《圣经》的方式不以为然。他说,年初曾因“上帝诅咒美国(God condemn America)”给奥巴马造成麻烦的怀特牧师已由一位青年牧师取代,看上去口才一点不逊于怀特,而且对《圣经》文本非常熟悉。可能是因为大选在即,牧师选讲的几个段落,都和大卫王有关,讲一段,就会引伸说,作为王者应该怎样怎样,虽然没有一句提到小布什或是奥巴马,却一直在暗示今日美国情形。例如有征战失利的内容,牧师就会说,不要逞强称霸,长征袭远,这有失王道,会受到惩罚。我们的挪威朋友评论说,这样影射式讲解,停留在励志和行为准则层面,完全稀释了宗教的深层意义,这不是从现代神学的倒退吗?美国各族裔教会的“见证”讲经,我以前也知道一些,但是从现代神学立场的评价和批评,却是第一次听说。这方面,挪威显然属于欧陆文化,有很强的启蒙传统。

历史上曾经长期受制于丹麦,文化上从属于欧陆,是否会在挪威社会留下深层烙印,影响到挪威人的独立和批判精神?那些政治正确的东西这么容易在这里扎根,是否源于挪威人向外寻求文化标准的潜在倾向?来之前,我知道的唯一一位挪威人,是五四一代曾大力推介的现代剧作家易卜生。《新青年》1918年就出过易卜生专刊。易卜生剧作的重要特征,是对资本主义社会中产阶级的讽刺批判,揭示中产阶级文化的犬儒、腐朽、平庸。五四一代推崇的,正是这种批判精神。今天挪威青少年的批判思考,是否延续了这个传统?今日挪威社会几乎是全面中产阶级化,是否又阻碍着批判的实践?这些都是非常令人好奇的问题,也是我们的短暂停留不可能提供答案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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