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没有写新的,先贴一个旧贴热热身。]
如今国内翻译出版速度惊人,几乎能和英语世界保持同步。象我这样基本不会从国内买译本,英语阅读又不那么顺畅,上网转转下来,感觉好像是别人看书越来越多的时候,我的阅读量反倒越来越小了。拿文学作品来说,一年能看两三本小说,已经就可以说是丰收了,和以前在国内时比起来,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
去年在伊斯坦布尔,曾经见到奥罕·帕穆克的出版代理;回来后,又有中东的朋友说认识他哥哥,聊起来,只有我还没看过他的书,不禁非常惭愧。那时刚回来,正忙着把自己的感想写下来,知道帕穆克有一本《伊斯坦布尔》,想看看他怎么说,于是这成了我阅读帕穆克的第一本书。手边还有他两本小说,却是磨磨蹭蹭一直到七月,才翻开那本《雪》,每天零星看几页,这星期才看完。
因为看的是英文版,阅读期待不自觉的受到其他英文读物的影响。主要是,虽然第一章里叙述者“我”已经出来回忆一些过往历史,可是从第一页就有的那种讲述他人心理活动的手法,总让人假定全书都是第三人称讲故事。因此,几章下来,发现每过若干页,作者就会跑出来给个小注解说,“我”怎样怎样可以证实确实是这么个情形,就让我感觉有些不耐。幸亏不久前刚看过韩东的《美元硬过人民币》,记得如今的中文小说也常有类似修辞手法,好像自己并没觉得厌烦,反倒还很欣赏似的,于是,通过想像中的转译才把这点不耐化解掉。
全书的前一半,看看放放,看得很慢很辛苦,拖了很多天,上面提到的小小不耐只是次要原因。主要问题是,不知应该如何期待作者,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故事,结果总有看不进去的感觉。小说首页有三段题辞,句句指向政治和文学叙述的张力和冲突。果不其然,上半部每一章都会引入土耳其地方社会政治生活的某个重要因素:以往现代政治历史的各种后遗症,包括土耳其革命,五六十年代的共产主义运动和七十年代的左翼学生运动,其后的长期军事统治和最近不稳定的民主化,公安部门和秘密警察对社会的监控,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上升,库德族的武装反抗,青年女性在宗教、家族、政府多重羁绊下的压抑与觉醒,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相当的面面俱到。看完以后回头想想,这前一半写得也很不容易(所以我才会有阅读困难),既写了很多直接的政治因素,又努力不让读者误读成简单地揭露批判土耳其社会,于是又要增加心理活动的张力,可是这个心理活动的讲述又受到特殊限定,一路上埋下许许多多伏线,要到全书的最后才慢慢显现出深层意义。
在这前一半里,每隔一两章就会有个新的人物出场,每一出来,又都象是个主要人物,带出一大堆个人历史和经历。与此同时,串联全书的诗人卡(Ka),虽然有不少心理活动,却并不让人信服。他因为年轻时政治左倾,在土耳其八十年代军事政变后流亡德国,最近(九十年代末?)才回国,这次是以记者身份到卡尔斯(Kars)这个东北部边境城市,为伊斯坦布尔的自由派杂志采写小城少女连续自杀事件的专稿,小说就是从他坐长途汽车冒着几近封山的大雪进入小城开始的。他到之后,小城就因雪封闭,主要事件就此展开,人物也陆续登场。具体什么事件暂且不提,对卡来说,最重要的是他发现了自己的爱情和幸福,幸福到常常会忽略环境冷漠他人的程度。可是在小说上半部中,最模糊不清没有特色没有质感的,就是他的爱情对象,他那幸福感的支撑者。除了满纸的美呀美(“beautiful”),没有多少行动,而且她的所有对话都非常枯燥无味。
不过,我看到将近一半时还在怀疑下面还能有什么发展,作者已经开始慢慢把张开的网收束起来。收束的起点是“我”的正式登场,整整一章都是“我”的活动,小说以此正式回答了读者前面阅读时的小小不耐。从这一章开始,虽然基本脉络似乎还是在追踪当初大雪封山那几天小城里发生的主要事件,“我”却缓慢地从幕后转到前台,慢慢取代卡的中心位置,不但在调查和重新建构过去,也在重演并参与卡的经历。那位美丽的女性,也渐渐丰满起来,有了血肉。看完全书,竟然感觉有些放不下。
在朝圣山看到张旭东的一个访谈,除了谈他自己,也相当细致热情地介绍了杰姆逊,让我想起杰姆逊一篇讲第三世界文学的文章曾经引来很多第三世界学者作家的不满和批评。他从讨论鲁迅的《狂人日记》入手,提出一个命题:所有第三世界的文学都是政治隐喻。读了两本帕穆克的书,不禁想到帕穆克可以说是这个命题的有力支持者。
他的《伊斯坦布尔》既是对城市的介绍,也是对自己过去的回顾,同时还是对这个城市里,中产阶级精英知识分子在过去一百多年里的文化心态的分析。其中一个重要主题就是认为土耳其精英阶层的自身定位和文化想像,都不可救药地过分依赖欧洲,并因此陷入永恒悖论,无论跑得多么快,也永远追不上自己的影子。于是,忧郁成了伊斯坦布尔的重要文化特征。
在《雪》里面可以看到同样的母题。作为从德国回来的流亡者,卡走到哪里都会提醒人们土耳其和欧洲的联系,两者之间的异同立刻会成为热门话题。同时,每当有一方想强调向西方靠拢的必要,伊朗就会成为对照,谈到伊朗时的口气永远是不屑加焦虑。同情原教旨主义年轻人,就非常有可能受到置疑:看看伊朗闹成什么样,你总不会希望退到那个地步吧?土耳其夹在欧洲和伊斯兰世界之间,数百年来被这两个世界冲撞撕扯,不管是她占绝大多数的伊斯兰人口,还是少数坚持启蒙和无神论的知识精英,都无法有效地建构出令人信服的自我认同。这不是杰姆逊论点的实例展现吗?
随着众多线索收拢一处,《雪》在结尾处非常强有力地将卡推出叙述的聚焦,推到背景。这是让我放下书后还不停地想着的主要原因。应该如何解读呢?记忆深处浮现出两个鲁迅作品中的人物:吕纬甫和魏连殳。卡和“我”在《雪》里面的关系,犹如吕纬甫魏连殳和鲁迅的叙述者在《在酒楼上》和《孤独者》那样,甚至他们在各自社会动荡的政治生活中的生活轨迹都有类似之处。知识分子的求索,他们的软弱无力,他们精神上的孤独,都在叙述者和主人公的双重身影中凸现,使得简单的道德评价成为不可能。
除此之外,帕穆克还间接直接地探讨了在一个被动进入现代化进程的第三世界国家里,“艺术”特别是“纯艺术”的近乎不可能——充满创造活力的艺术活动,必然和异想天开的创造性政治死死纠缠;而卡的幸福感和他的诗作,几乎注定不会得到超越层面的解读。纯粹存在意义的艺术,那是西方的特权。与此同时,帕穆克小心翼翼地回避了任何暗示那是西方谎言的可能。
这样的隐喻阅读,还必须要面对小说中极为关键的女性形象,她们的坚韧不拔所代表的,可能正是土耳其的希望,既不能简单划分为宗教的还是世俗的,传统的还是现代的,也不能单纯以爱情婚姻状态来定义。她们竟然是这个仍然很宗教的社会中最为独立的个体,这是最令人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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