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四月五日星期一清明節,同事約我一起去看新電影《一頁臺北》。約的是上午十點多的一場,明擺著要耽誤半天上班,猶豫了一下,答應了,而且沒有去點破。看完電影要回辦公室時,才意識到這是個法定假日,路邊的郵局都沒開門,辦公樓也只有節假日的警衛看門。原來是我無知。
其實,上星期的訪客們臨走前就不斷說,他們看到報道,這個周末還是婦女節和兒童節,加上清明節,會是一個放假的長周末。但是我一直沒往心裡去。因為有客人,又常常在外面遊覽,時間和日子都過得很亂,究竟哪一天是清明,竟然一直很糊涂。畢竟大陸也是直到2008年才將清明節定為假日,我們成長的年月裡,和清明節相關的,多半是借用這個時機表達政治意愿。平時歲月,城市裡長大的小孩子,祖輩墳塋都不知坐落何處;祖父母成份不好的,父母都盡量不回鄉,談何春秋祭奠?!
糊涂的另一個原因是,臺灣人似乎也並不鎖定清明才上墳掃墓,前些天去臺北市的軍人公墓,周圍的停車場已經開始實施清明期間的場地管制,山上也隨處可見燒紙焚香的火苗或裊裊青煙。問計程車司機,兩三位都曾很隨意地說,為甚麼要趕在同一天?前後幾天都可以啊。而中華民國,卻是早在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就已經確定了清明節為民族掃墓節,法定放假一日。生活形態和文化意識上比大陸社會更傳統的臺灣,對傳統本身似乎又比大陸那些糾結的復古派們更放松,更開放。
二、
臺灣官方現在似乎很在意“文化創意產業”之類的事情。確切地說,暫時還沒有像大陸那樣,將手邊各種名目的計劃都冠以“工程”的名稱;但文化藝術得到政府方面大力提攜,很容易多少帶上一些奇怪的味道,讓人感覺正在向大陸那種官辦文藝的方向靠攏。這些年的電影制作,但凡有點轟動效應,很快就被甚麼市政府和地方商業利益抓住,成為推銷旅遊的工具。去年《海角七號》給了高雄一個機會,今年《艋岬》上映之前,艋岬所在的臺北市萬華區已經議論紛紛。借機渲染的有之,憂心忡忡的亦有之,但其實內裡差別並不大,多半仍然是在預測考量電影可能會為旅遊業帶來的影響。民選官員和預備參選的政客,也都加入鼓噪,同樣是在用市區發展的印象來衡量影片。這種關注,未必是電影的幸事。
《一頁臺北》柏林得獎(最佳亞洲電影獎),正好給臺北商家和市府官員提供了這樣的機會。四月二日星期五正式公映之前,各路媒體已經在大肆渲染。主要演員和市府官員還一同出現在電影取景地之一的師大夜市,小吃攤的老板、老板娘們都很高興,很通情達理,很有點皆大歡喜、一派和諧的氣氛。和諧和歡喜,都是由衷的,再次展現出臺灣社會溫情的一面。
可是,終於坐在放映廳裡,在一堆預告片之後、正片開演前,看到臺北市長郝龍斌為影片親身現法的宣傳短片,還是感覺很不舒服。有一種被人灌輸的抵觸,即使灌下去的不過是無害的甜水。前些日子曾看到林深靖批評馬英九總統出訪南太平洋諸島國時,文化局官員在安排原住民表演節目過程中表現出的“上流社會的文化想像”。郝龍斌的宣傳短片,正讓我想起臺灣各級政府在文化創意產業上急功近利的心態。
三、
不過,公平而言,《一頁臺北》並不是為競爭地方實力而打造出來的大片。編導陳駿霖在美國出生長大,卻對臺北保有浪漫想像,堅信臺北有著如同巴黎一樣的魅力和潛力,相信這裡多少人曾經的青春、愛戀,或者失戀,都是街市上那份平淡開通和溫暖人情的一部分。他此前的短片《美》也在柏林得過獎(最佳短片銀熊獎),也是關於臺北:夜市,小吃,小吃攤旁平淡堅守的老一代,還有愿意在這裡立足的年輕人。“美”是他對臺北市民生態的認識,定義,想像,向往;難怪他會繼續這個方向,拍出《一頁臺北》來。
《一頁臺北》的演員,據說全部是新生代,演得好,不吃力,看著舒服。男主角那位在便利店打工,馬上要去當兵的朋友,一副鄰家小弟模樣,神態若憨若爽,尤其可愛。而惹起所有麻煩的阿洪,也在漫畫形態下有不俗表現。最沒有想到的是,宣傳中的“甜蜜浪漫喜劇”,不但有甜蜜有浪漫又是喜劇,而且是劇中各色人等皆有浪漫和喜劇,不管是盼望到海南安度晚年的黑幫老大,還是警察學長,大家分享著也都發散著一種臺灣特有的甜蜜蜜。
搞笑是慢慢摻進來,然後再加油加醋。看到鄰近結尾處的半鬧劇,再看到甜蜜蜜的結尾,不由得想,這真是在臺北才能拍出。甜蜜的輕喜劇,即使鬧,也不會鬧到《瘋狂的石頭》那種夸張;即使諷刺,也有一種體貼和溫馨。可是,這畢竟是北美華人後代的作品。如果真的是臺北人自己來拍,也會這樣甜,這樣美,這樣溫馨,或者只注重這甜、美、溫馨的一面嗎?還是說,臺灣已經進入了輕喜劇時代,而且這“輕”,並不會和生命中是否難以承受之類的命題再有多大相關?
想起 B 上星期在這裡,對臺灣印象非常好;遇到幾位計程車司機,罵臺灣亂,罵政府多變,罵民主沒甚麼好處,常常緘口無言;一位大陸新娘更對她說,你乾脆搬來臺灣住好了。臺灣,臺灣,你的甜美和恬美,單純和複雜,還能再帶給我們一部《悲情城市》那樣的史詩巨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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