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7日星期二

意大利一周(下)

三、波隆尼亚(Bologna)

去波隆尼亚之前,已听到不少议论,似乎和平时习惯的想像颇有冲突。这里的现任市长是位左派活跃人士,但他上任后的重要政绩之一却是整顿学生秩序,很不似欧洲左派偏向学生的传统态度。

波隆尼亚大学是欧洲最古老的大学之一,比英国的牛津剑桥资格要老得多,曾是吸引欧洲各地学人的重要学术中心。虽说眼下的世界影响可能今不如昔,但传统和规模仍相当可观。据说,这里的学生暂住人口已远远高于有选举权的城市正式居民。喝酒聚会,深夜喧哗,对学生们来说不过小菜一碟,居民们却已怨声载道多年。现任市长迎合民心,不单对学生提出种种限定,而且严禁店家在半夜时分出售啤酒,好像还挺有成效,他已经在准备竞选连任了。

波隆尼亚的街景和罗马不大一样,倒有点像伦敦。罗马似乎总是天气晴好。小街小巷夹壁而行,难免阴凉,但拐角处常在意外中转出绿荫或广场,重现阳光灿烂。波隆尼亚则感觉相反,也许跟北方天寒有关,虽然也是晴天,虽然路也并不都很狭窄,何况也有广场,可就是总觉得被楼群挤着,不举首望不到晴空。从路人特别是女性着装来看,罗马有成群的游客穿梭来往,一般都穿着随意,九月底仍不乏色彩明亮的T恤;如果不是游客装扮的,就会比较讲究一些,比较注重外形和姿态。而波隆尼亚呢,穿着在意的似乎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儿。年轻人看上去并不是观光客那种随意,而是直接就带着不修边幅的味道。

波隆尼亚和伦敦在这方面的相似,应该不仅是因为学生人口,而且和大量外来移民有关。伦敦毕竟有王公贵族,有宗教仪式,礼仪服饰自有保留之处;又是世界金融中心,只要工作还没因金融风暴而被炒掉,金融区的俊男靓女就还得每天着装上班。不讲究穿衣戴帽的,如果不是伦敦本地最为盛产的自由职业者,就多半是数不胜数的小商号小公司小企业里的小人物,基本上是外来移民。一位曾久居意大利的伦敦朋友说过,不管是从意大利还是从法国来,到伦敦不用一星期,就会发现每天的在意讲究在这里完全失去意义,根本没观众。伦敦大街上的不修边幅,已经到了让“不修边幅”这个词失去参照的程度了。与此类似,波隆尼亚街头除了学生多以外,黑人和其他移民也不少,恐怕也潜移默化地减弱了这个城市对着装的苛刻。这里其实并不是大学城,而是重要的工业城市。产业工业主要还是依赖意大利工人,但周边很多小城镇,近年来都吸收了外来劳力从事劳动密集型生产。这和罗马到处可见的菲律宾女佣极为不同。

英国一位原籍加纳的朋友,今年夏天曾在附近一个小镇住了几星期。移民前,他在加纳运作过非政府组织,通过英语协调过外籍志愿者,还参与了为贫民修建小学校等活动。他不会意大利语,但通过关系找到了在这里聚居的加纳移民。这些都是在意大利卖苦力的黑人,他找到的这一群是烧瓷砖的,条件估计也就是比我们国内的黑砖窑好一些,老板发工资,不管吃住,算比较有自由了,但每天工作12小时,相当的高强度,而且备受歧视。来了好几年,只有几个女孩子学了点意大利语;找到超市收银员的工作,还常常被同事和顾客歧视。最主要的是,在公众印象里,不但这些黑人劳工有非法移民的嫌疑,而且他们的雇主还和意大利本地黑帮有染,使他们难以得到同情。我们离开那天,警察突袭黑人聚居点,混乱中击毙六名黑人,全是从加纳来的。看到报道,忍不住为我们的朋友抽一口冷气。

虽然意大利的左派传统和工会组织很强,而且在选举政治里很重要,但这里同时也有极为深厚的地域观点,而且凡是牵涉到隶属性质的事,准入门槛的意识都非常明确。波隆尼亚对待学生的措施,可说是一例。国家对待非法合法移民的立场,可能和欧洲的普遍情况有关,但也不妨看作是另一例。再比如,那位退休中学教师 M,曾和同事一起要给教育工会提意见。电话打过去,先要查问你是不是他们的成员,别说匿名了,实名的非成员也一概不受理。报上会员证号码,查对老半天,一听是要提意见,立刻说,你不满意可以退出,随即就把电话挂上了。整个一副我老大我怕谁,皇帝女儿不愁嫁的架势。

回伦敦的飞机从罗马起飞,我们乘火车离开波隆尼亚。一位东亚面孔的男士带着大包小包上来,用意大利语协调座位。我立刻想,这会不会是位跑单帮的温州老乡。开车后他拿出手机,说起话来却一点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既不是普通话、上海话、广东话、闽南话或是祖国大陆的其他方言,也不是韩国或日本话。温州话有这么排他吗?我还真不敢说了。只记得那年在佛罗伦萨,听说郊区某镇温州人成了主体,当地大部分皮革生产的厂主和工人都是温州人。他们有自己的工会吗?全球化中的人口流动,给现代民主国家的准入架构提出千变万化的挑战。意大利处于欧盟的某种边界地带,头痛的问题恐怕只会越来越多。

——这次去意大利,忘记带照相机。直接的后果就是,写起博客来,不得不多花一点点时间遣词造句。

2008年10月5日星期日

意大利一周(中)

二、塔斯卡尼(Tuscany)

如果不考虑合法非法的移民,大概意大利的所有成人都有自己的车,而且开车开得都很技术。他们以自己的礼貌方式让车让人,但你还没来得及赞赏他们的礼让,又会因其咄咄逼人的东突西进而紧张。最令人揪心的是,他们不但爱开车聊天,而且聊起天来手势繁多;最重要的,无论是否还要驾车,朋友见面都要饮上几杯。

离开罗马的前一天晚上,前后见了两拨朋友,也就是说,喝了两轮酒。之后,我们有幸在半夜时分乘上一位八十老太的座驾。那驾车风格和技术,真可谓令人叹服。几天后回来,再次领教,仍不免赞叹。罗马城内数不胜数的单行道,她看来是了如指掌,全不在话下。不仅如此,只要是在稍微直一些的路上,她的右手一定是在空中挥舞,为谈话助兴。遇到急转弯,也能不多减速,直穿狭窄的街边小门,停车一步到位。从旁看去,她开门拿东西下车,要比停车多花上好几分钟。

第二天去塔斯卡尼,一位六十多岁的男士接掌了方向盘。他的特技之一是在高速公路上紧逼盯人,前面的车被盯上之后,一般都会及时给他让道。即使这样,看着我们的车三番五次地冲向别人的后车厢,还是让我捏了不少冷汗。

从罗马到塔斯卡尼从南到北,我们走的是沿海的公路。出了罗马市郊,一路上都是乡村景色。开过一个多小时,丘陵渐多,葡萄园或是翻耕的农田消失不见,周边都是枯黄色的牧场。同行的朋友说,这里的农民主要依赖畜牧业,特产奶酪和香肠。在路边一个孤零零的小店停下来,果然,里面满是各种不同的奶酪香肠火腿,而且居然有很多过路客光顾,颇不寂寞。

穿过教宗当年控制的最后一个直辖省,进入塔斯卡尼,方才出现茂盛的橄榄树。山坡平地,房前屋后,橄榄树的灰绿色,是这里乡村景色的主要点缀。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临近海岸的大岛屿。同行的两个朋友在那里的山上各有自己的房子和农庄,各有几十棵橄榄树。每到收获季节,N 都要动员散居欧洲各国的儿女亲戚,到农庄劳动一个星期,收橄榄,也收不多的几垄葡萄。P 和 M 夫妇没有种葡萄,但栽种了各种蔬菜水果。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的农庄里到处点缀着热带沙漠植物,仙人掌,仙人剑,长得都很高大,倒像是在南加州或是亚利桑那的野外。如果真的是气候类似,那加州应该也能盛产橄榄油了?

P 是大学教授,M 原本是中学教师,今年夏天刚刚退休。不过,他们对农庄生活的热爱,并非从退休开始。多年来,他们都是自己做果酱,腌咸菜,用家里的小石磨榨油。去年收获的橄榄,竟然磨出一吨多的油,自己吃不完,就到处送朋友。曾有评论者说,意大利从来没有真正进入产业化的现代社会;小农经济和手工作坊在这里源远渊深,根深蒂固,听上去很象中国社会。再想想,估计不同之处在于商业意识和行业公会在社会上的一般地位。他们有的,我们历史上都有,可是论起社会地位来,似乎什么也比不过科举考试。这可真是我们的独门绝活啊。

下午赶着天气尚好,坐船下海游泳。船不大,在码头边成排的游艇中,只能算是小字号,但开起来也颇有乘风破浪的感觉。后来访问一位退休律师,在悬崖上的公路边开出一小片平地,层层叠叠搭建起台阶,一直可以下到海边。他的船更小,一艘划艇,天气好时,便挥浆横渡海湾,很是了得。

刚开出港口不远,海岸警卫队的汽艇追上来,警告我们马上会有风雨,不要到外海去。怪不得有乘风破浪的感觉,原来已经开始起风了。我们没有走远,在一个小海湾附近抛锚,大家纷纷下水。我已有二十多年没在海里游过泳了,刚想拉开架势,就让海水连着呛了几口,慌忙改成狗刨,好好体会了一会儿涌动的海波和咸水,才敢往远处游。后来上网看见话剧《武陵人》的台词——现代城市人,回到自然中,早已不能适应,就象跳进咸咸的海水,没有一口是能喝的——觉得还真有那么点味道。

2008年10月4日星期六

意大利一周(上)

一、罗马

飞机抵达洛杉矶,大约总要在市区上空穿行那么二十来分钟,才会降落在机场。如果是夜间,从舷窗看下去,街道和车流划出的光影横平竖直,大片大片地延伸着,把居民区分割得格外整齐醒目,几乎完全遮掩了象贝佛利(比华利)那样昏黄隐蔽的山岗丘陵部分。

罗马完全是另一幅景象。

飞机临近罗马,正值夜幕初降。地面的灯光不但灿烂,而且在寂静中显现着喧嚣。望不到边际的都市光海,线条错综,引出千变万化的各异图形,让人眼花缭乱,颇难想像其中的指向。两道蜿蜒曲折街灯中间的暗色,想必是泰伯河,这还有点概念。可是不远处璀璨中另有一大块漆黑,却完全不知是何所在。直到两天后,才在偶然中意识到,那很可能是古罗马的元老院。

以前来过两次罗马,虽然都是走马观花,主要的旅游点也还算转过。这次住在朋友家,朋友夫妇 C 和 R 仍觉须尽地主之谊,第一天陪着我们在风景古迹中浏览散步三个多小时,第二天 R 又带我们在市中心寻幽探秘地找了几个极小而极有特色的服装店。用 R 的话说,这是你们自己来罗马绝对不可能找到的地方。

R 是非常特别的美国女孩儿,极为聪慧独立能干,又极为平易坦率善解人意。大眼睛黑头发,活脱当地可人女郎,加上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和那些店主言来语去,帮我们问询价格,无形中已经建立起某种默契,总能为我们提供些特别信息。

我们在市中心一家古典风格的咖啡店会面。她每天带着计算机到那里写作,已经和店里一干人等混熟。我们坐下后,她问那位衣冠笔挺的老年侍者,最里面一间餐室几点开始接待晚间客人,侍者略一躬身说,随时为您备用。她只是表示感谢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我们坐在原位喝完茶就离开了。如若自己仍有文革刚结束时那种“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心态,就完全无缘欣赏她纯然自若的雍容和风度了。

罗马的名胜古迹遍地皆是,各个时代的建筑参差交错,小街小巷某个转角,都可能意想不到地跳出或大或小的古迹保护点,更不必说古罗马斗兽场或梵蒂冈等等宏大建构了。晚间去参加一个生日晚会,明明有个硕大的古迹当坐标,还是上上下下找了三条小街也没找到;幸亏有手机和主人的指引,才知道这幢楼是在那座古迹建筑的中间,要穿过从晚近建筑中发掘出来的巨大拱门和回廊,走过开挖现场上方两座铁链木板搭就的临时栈桥,才是他们那栋楼最里边的两个门洞,也难怪我们找不到。他们楼顶天台面对的,正是那个半圆形古建筑上的一排排立柱和窗洞,坑洞里配有一些简单的照明,映衬在幽暗夜空下,近乎苍凉的往古,冲击着刚刚走出主人现代居所的心与目。恍惚和荒诞中,颇有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往的感觉。

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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