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6日星期六

2011:再逢伦敦电影节


已经很久没有集中看电影了。想起当年一个人,拿着节目单,四处追踪回顾展之类的放映,同学讶异哂笑,那副不务正业的样子,似乎并非自己的过往。如今这一种视往事如他人生命的感觉,莫非老之将至之兆?

今年伦敦电影节,买了八张票,还浪费了两张。放弃的两场都是伊朗电影,一部纪录片,一部故事片,导演都曾在国际得奖,并随之受到国内打压,甚至判刑,难以继续拍片。纪录片纪录的就是那位导演在自己家里。看了的朋友回来谈起,褒贬不一,似乎有人看出其中政治意涵,深受启发;又有人遗憾其艺术质量之低之粗糙。故事片题材类似:如果祖国压迫,你为什么还不离开?

看到这题目,艾青的诗句不觉浮上心头。自然,也会有艾未未的身影。无论经济发展程度如何,不妨说,世界各国都已进入后现代的场域,种种依赖于传统的权威形式,逐一被撕去面纱,岌岌可危。如今集权(authoritarian)国家对待文艺思想界的异议者,越来越随心所欲。思想和艺术,本来已走上与社会互动剥离的方向,在这些社会里,更经由政治权力借助市场力量的压制和排挤,被迫加速边缘化。今天纽约时报国际版的国际先驱论坛报,有一篇关于俄国的报道,也提到如今做一个俄国的异议者,不会被关进监狱,但也不会有任何影响。政治权力只是将你放置一旁,不予理会。思想和艺术中所蕴涵的力量,因此而被釜底抽薪。负面效应之一,是加重思想和艺术创造者的焦虑,让他们更尖锐地意识到,作为使用头脑的“蛋”,他们面对的“墙”是使用国家暴力机器的政治力量,并因此将他们自己推向政治极端。艺术随之变得粗糙,重在传达信息,不再着迷于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困惑和探讨。早年伊朗新电影的诗意和哲理,渐渐让位于现实主义主导。

与中国的情况何其相似乃尔。不禁想起前些时候读到许知远《极权的诱惑》一书中,以“文化的缺席”为题,极为精辟的描述分析。


今年这里中国电影不多,如果不算香港出品,大概有四五部,其中就有两部是讲藏族生活,还有一部讲一个蒙族音乐组合。让人好奇,背后针对西方观众,在文化政策上所做的微调,相当细腻。两部汉人汉语片,《让子弹飞》在台湾看过,这次只看了一部《树先生》,贾樟柯监制,应该有鼓励反映底层生活的意思在里面。整体还有些意思,但是未免过于胶着用力了——用力去模糊解释方向,并没有带来预期的余味缭绕发人深省;用力去展现父兄往事和心理创伤,也徒增突兀,没有神秘感,没有宿命意涵,即使王宝强非常尽力,也没有营造出足以令观者流连怅惘的氛围(今天刚看到,王宝强因这部影片获得今年亚太电影节影帝)。其中,底层社会现实和个体内在生命的空洞,始终是分离的两张皮。其实,中国古典文学非常擅长于类似题材,各种文学样式都有所发挥,各个朝代,尤其是唐代以降,佳作不绝。应该说,佛教渗入世俗市民社会,是重要因素之一。《树先生》似乎在心理取向和超越取向之间摇摆,反倒失去深入探讨的冲动与能量。

全球化时代的中国走向世界,世界也不能不审视中国和中国人如何进入他人的社会和生活。另外两场电影,一部寓言式短片,美籍葡萄牙裔(?)的年青导演拍摄,对话极少,表面故事是一位安哥拉少年与一位华人女孩儿的恋情。女孩儿显然来自到非洲做生意的移商家庭,少年去看她的时候,华人全家在一起吃饭,看电视,唱卡拉OK。一起看电影的 B 还以为少年随着女孩儿到中国去了。我没有这样想,是因为多次访问非洲东部的朋友,早就提到过,近年迁徙非洲的中国人,总是自成一体,不与当地人交往。映后导演答问,讲述拍摄缘起,却原来是主题先行,想到中国在非洲的扩张,决定用恋情表现中国为非洲提供了另一种选择云云。这么一解释,片首女孩儿和警察的对照,意义清晰了不少,可是另一方面,本来影片拍得生机勃勃,既跳跃又流畅,导演的解释变成对号入座,也令人感觉无趣。

另一部意大利拍的故事片,《Li and the Poet》(丽与诗人?),由贾樟柯的女一号赵涛主演,是这次看的六部片子里最好的。意外的惊喜并非来自赵涛,而是整部片子的成功。赵涛的朴素表演,确实有出乎意料之处,也显示了她的功力,值得肯定。只是作为华人观众,难免对她(还有扮演她儿子的小演员)咬文嚼字念汉语台词的风格感觉失望。一位妈妈怎么会这样和孩子说话呢?同时,作为曾经多年从事体力劳动的华人观众,也觉得她缺乏打工体验,不像个干活儿的好手,也不像是个有眼力劲儿的利索人,会被老板特别看中。记得几年前看根据英国海滩拾贝华人遇难事件改编的故事片,那里面的每个人,都非常真实,非常底层,华人生活部分比起这部来要感人得多。

不过,影片主要不在表现她打工的艰难,而是在华人与当地社区之间互动,更确切地说,二者之间的拒绝互动。一方面,华人新移民自成一体,辛苦工作挣钱的厂房,简陋的居室,休闲时打麻将打扑克,与国内亲人联系,⋯⋯这些都与那个安哥拉短片中的华人生活相映成证。也让人不经意中意识到,如今在西方拍与华人有关的片子,找到足够的群众演员早已不是问题。更重要的是,意大利现实主义电影的传统,再次闪耀其中,整部片子低调而有张力,即使在情节上的冲突高潮中,也并不如当代中国电影那样煽情。底蕴里的力量,在于反诘意大利本土社会,本土文化,一种挑战世俗见解、反观主流意识的面向。其中的低调和张力,显然也来自于面对的是本土小城镇的保守。当地人士大多数是劳工阶层,并非罗马米兰的上层精英。受到深层挑战的,并不单纯是华人向这类小城镇的渗透,而是包含了既往生活中,被强势同化的外来者作为个体的人,是否真正受到了尊重。从这个意义上,在我有限的了解范围,中国当代电影似乎还没有提出这种反思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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