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11日星期五

人在台湾——观舞云门


很早就听说过“云门舞集”,听说过林怀民先生的大名。特别是读过苏炜先生怀念罗曼菲用灵魂演绎《挽歌》的文章,心目中云门舞集的声誉,说是“如雷贯耳”也并不过分。可是这么多年来,却从没有看过他们的表演。

直到昨晚。

来到台北,正赶上云门连续三周呈现《行草》三部曲。得知消息时,以为时间还早,不料竟错过了《行草》之一。赶紧专门跑一趟,同时买了《行草 2》和第三部《狂草》的票。

直到昨晚,完全没有意料到会是如此震撼的现场体验。

第一缕灯光打在舞台上,舞者已呈现出形体自身的美和力。舞之形体不但渴望表达,更挟持着极其丰满的自信。形体之势、之运、之动,风流云转,可见出或太极或武术之痕迹,收放之间却又含着一种全然自观自在,绝由不得观者分心去设想舞之外舞之前曾有若无的太极武术体验。

形体之势、之运、之动,如此抑扬顿挫,一气呵成,超过七十分钟的表演,绝非那些仅靠肢体精确伸展腾挪的舞蹈可以比拟。“行草”在这里是追索一种生存状态的灵感源泉,我们看到的毋宁说是追索的过程,是舞中形体和“行草”的共通与交融,是中华乃至东亚文化的底蕴借助云门之舞显现为一道水脉,气韵充盈,汩汩流荡在整个表演大厅。

令人惊叹的,是舞者近乎忘我的投入。舞者隐去,形体携气而行,才有了满台的风生水起。而体之动,又是基于形。和观看西方芭蕾比较,《行草 2》里,胸腹之运势,远重于肢体。肢体却仍然有极强的张力——不是柔若无骨的娇美,而是如行草一样骨在其中。女舞者的纯白长裤,和男舞者净墨色裙式装束,既相呼应又相对照。恍惚中,竟会感觉这纯白更近于“行草”真意。

没看云门表演之前,以为这不过是千百表演团体中的一个。既看之后,才意识到表演和表演的不同。舞蹈在云门,有其独立且不可磨灭的独立价值。舞蹈不是要阐释舞蹈之外的事务:不是用肢体来诠释文字内容,不是用表演体现某种民俗或文化,也不是叙事或戏剧的附庸。舞蹈本身就是一种生存方式,是人类用以探讨生命意义的途径,是人们观照宇宙观照人生的一种状态。也许,舞蹈就是林怀民的生命,就像苏炜告诉我们的,舞蹈曾经是罗曼菲的生命。有了昨晚,我终于开始理解苏炜笔下的罗曼菲,理解罗曼菲表演的《挽歌》。

我的幸运还不止于此。这三周里,每周四,林怀民都会在表演结束后上台“答客问”。这时,坐在第一排的好处就显出来了——他的认真,他的通达,他对人的热情与理解,都让我有了近距离观察的机会。发言的观众,只有一半是真的在提问。林怀民大约早有经验,第一个问题出来,就给了长长的一个回答,介绍了不少舞蹈产生的想法思路和背景。后面那些表达敬意、要求指示人生方向之类的观众发言,就都宽容相待了。

没想到的是,还有喜剧在后面。林怀民宣布最后一位观众发言之后,这位男生忽然开始讲述他的恋爱史,讲他怎样被女朋友拖来看这么精彩的云门舞蹈。大家真的是在耐下心来等他说完呢,他却忽然话题一转,感谢云门为他和女朋友的爱情做了这么多,他要在这里向女友求婚!果然,后面送上了大红花束,摄影的也围上来了,男生跪下一条腿,捧上花束,对着麦克风问女友:你愿不愿意嫁给我,让我们一生都能一同来看云门舞集的演出?

这该不会是预先安排的吧?这对年轻人就坐在我这排,在走道旁边,真是吸引眼球的地方。那女生接过话筒,说出“我愿意”,两个年轻人拥在一起,全场也报以热情的掌声。一个皆大欢喜的,外加的结尾。

耐人寻味的是林怀民的态度。无论观众从他的舞蹈中受到多少震撼和启迪,看到多少深意,也无论他本人谈到多少当初编舞时对禅宗和道家的感悟,他一直在台上说舞蹈就是舞蹈,只是在娱乐大家,请不要给舞蹈加上不属于“她”的其他负担。


也许,我也是在过度阐释《行草 2》呢。虽然如此,这毕竟是我向云门舞蹈家们表示一点晚来的敬意。

2009年9月9日星期三

人在臺灣——開場白

轉眼間,到臺灣“落戶”已有三周。此前雖然沒做任何公開許諾,私心里本來是想借這機會重新耕種博客這一塊小小園地,而且想過這個系列不妨叫做《臺灣筆記》。其實,剛剛抵達那兩天,既沒有本地證件,也沒有手機或電話與外界聯絡,閑來無事時,也曾開筆寫過兩段來時飛機上的隨意小感觸。只是當時本地正在南臺灣“八八”水災沖擊效應之下,客房里電視屏幕上,一波接一波的災區人道危機,同時沖擊著臺北政壇。回頭看看自己那兩小段文字,頓生疑竇,感覺離臺灣現實未免太遠,不能不放棄。

三周過去,回頭再看,倒覺得不必那么多慮了。既然要寫,當然只能寫個人感想。要等到對臺灣社會、歷史、政治、經濟、文化統統研究“好”了再寫,那也不必開博客,直接去出書吧。個人感想和體會,自有個人經歷的獨特,也必會有個人眼光看出的不同。寫出來,就是打開一個新窗口,借以與他人交流。